《静影刀沙》


第三章 玉树堪折

发布时间:2023-12-04

  那刘府是青泥洼的大户。刘老爷祖上做着古玩生意,传到刘老爷已是四代。刘老爷对古玩了解称得上行家,拿来一件物件,在手里把玩一阵,便能知晓是真是假,行里有个绰号,叫“神手利眼”。常有人对自己物件难辨真假,就会找到刘老爷。刘老爷也不吝啬,无论何事,求与己处,一定全力以赴。因此,在青泥洼落得极好名声。

  刘家算不上荣华富贵,倒也殷实,只是这片土地经多年动荡战乱,刘家生意也有萧条之意。

  只是有一件事,在刘老爷处是块心病。刘老爷年轻时,还是大清朝。那时朝廷昏暗,官府鱼肉乡里。刘老爷每逢见到当地大官出府,两侧必有人开道,乡民肃静回避,真是威风凛凛,志得意满。刘老爷心下暗羡之极,自思:“自己没念过几天学堂,想当官自是不易。若是用钱买官,上下各方打点,又不知花上多少银子。即便使钱坐上了官,同僚若知我家有余财,借上几百几千银子,到时不还,撕破脸皮,揭了老底,倒是棘手之事。”刘老爷思来想去,索性自己官不做了,待有子嗣时,将这一憾事交由儿子去做,也是美事一桩。

  一日,京城派一巡抚到了大连。那巡抚酷爱古玩,到大连后听说有一博宝行,店内珍宝古玩,稀奇东西,应有尽有。那便是刘老爷的铺子。那巡抚就动了心思,刚到大连,曾到行上瞧了一番。行上古玩对那巡抚来说虽无特别之处,但也价值不菲。

  那巡抚回大连后,胡乱定个罪名将刘老爷带走。刘老爷不知何事将自己拿下,到了牢里,巡抚身边亲信随从有意无意说出巡抚喜爱他家古玩之意。刘老爷是聪明人,一听便知。讨来纸笔写了封信,送了出去,告知家里将行内珍宝拿上些许,交给巡抚。谁知那巡抚贪得无厌,送了一次,还想有下次,执意不放人。刘老爷别无他法,只得再做书信,告知家里。

  刘府管家钱顺是个精明之极的人,命人将值钱宝贝藏入地窖,挑些中等物件又送了上去。那巡抚派了人到博宝行看了一圈,见不剩几物,回去报知那巡抚,这才放人。

  刘老爷遭了无妄牢狱之灾,回到家里,愤懑至极,心思:刘家日后定要出个做官的,而且要是大官,至少也要比那巡抚要大。

  当真是天可怜见,一日刘老爷的夫人饭桌之上突然干呕不止,想来是有了身孕,喜得刘老爷手舞足蹈。十月怀胎,一朝分娩,刘老爷中年得子,便是刘一。刚生下刘一没几月,刘一母亲得了急病去世。刘老爷对这儿子爱护有加,真是捧在手里怕掉了,含在嘴里怕化了。刘一小时便面相清俊,家里有会说话的,常道:“少爷长大一定大有出息。”刘老爷听后也自欣喜。

  待刘一长了几岁,到了读书年纪。刘老爷始终以为:书读得出众,日后必能坐上大官。于是,专门派人,在大连请来名师,专门给刘一授课。四书五经,骈文八股,刘一幼时便开始学习。

  又过几年,刘一大了起来,对古玩物件有了极大兴趣。刘一一念完书就会到博宝行,看人们在这谈论物件,买卖古玩。刘一耳濡目染,一听就知是怎么一回事。每到刘一认识古玩深刻一点,便会欢喜半天。

  刘老爷起先没太留意,后来发觉刘一相对读书更热衷古玩,对此颇为不喜。当晚,刘老爷将刘一叫到身边,道:“儿啊!为父这些日子见你疏于读书,心甚着忙。我刘家到为父,四代做着古玩生意,实已做得尽了,为父不愿让你继承家业。刘家还没一个做官的,你要是做了官,而且还要是大官,将来衣锦还乡,光宗耀祖也是美事一件。

  刘一道:“爹爹,儿不这样以为。我若能如您一样,精通古玩,将来继承家业,将我们刘家名声做到奉天,乃至关内,同样是做兴门楣,光宗耀祖。”刘老爷听完,勃然大怒,道:“你这不孝子,你做了大官,古玩不是想要多少就多少,就如那日曾抓过为父那巡抚一般。”

  刘一道:“那巡抚总有事情败露,引颈就戮之时。爹爹不以此为恨,却要儿以那人榜样,儿子实是做不来。”刘老爷再也抑制不住愤怒,抬手狠打了刘一一记耳光。刘老爷自打刘一出生,都没狠说过话,更别说打了。打出这一记耳光刘老爷暗自后悔,但已覆水难收。不成想这记耳光,暗藏刘府没落的开始。

  自那晚后,刘一仍是日夜读书、吃饭、睡觉,除此已再无他事。从前没事还到博宝行观弄古玩,现下已是不去。饭桌上也一言不发,只顾埋头吃饭。刘一从小爱吃红烧白鲤,那晚以后也不喜吃了。可刘老爷不知,照旧命厨房晚饭时两天一做此菜。初时,刘老爷不以为意,以为儿子生了几天闷气,过几天会好。

  后来,科举废除,民国初立。八股,这一缚束明清文人思想几百年的文体彻底消除。又日本人占了大连周边也有多年,刘老爷此时觉得自己多年花费都付之东流。但刘府毕竟门户宽广,收到消息也较常人灵通些。刘老爷得知科举虽已废除,八股不用,但民国政府仍需学识渊博,才思敏捷的读书人。刘老爷心中一亮,便解聘了之前的先生,秘密派人到大连请了一现代老师到刘府。除了日本话,那老师也细心教他国学和现代文化。刘一天赋使然,一学就会,那老师也觉得刘一日后必成大器。

  刘一十六岁时,一日,刘府门外来一大汉,手拉着一个小姑娘。管家钱顺引着二人见了刘老爷。刘老爷认出那人是关内的堂兄田义。刘老爷幼时曾和父亲到过山东见过这远房亲戚。田义在山东冠县入了义和团,留下妻女在岳母家。义和团失败后,妻子岳母已亡,就携着爱女田月晗逃出关外。田义想起青泥洼有这一远亲,便投奔他而来。

  虽是外亲,刘老爷不因此事有何疏远,热情款待,田义将事原委一说,便知来意。刘老爷见他豪爽,又得知田义有一手好枪法,便叫他训练府上八名家丁,田义大喜。

  其时,张宝城尚在刘府家丁中,宝城枪法亦从田义处尽得学来。宝城仗着枪法好,在外面做了几件好事,便落得“鬼枪”的喝号。后来得了管家钱顺阴暗报复,田义虽然求情,也于事无补,最后还是被赶出刘府,此是后话。

  过了一日,刘老爷带着刘一到了田义房中认亲。田义自然命爱女与刘一见面,月晗见刘一容貌白俊,举止稳重。刘一见月晗粉面红口,发黑眉深,恰似出水的芙蓉,雨后的荷花,脸登时红了起来。刘一头一次见如此清秀女孩,二人年纪轻轻,暗自心动。那边月晗亦是如此。两边老父皆以为二人初相识忸怩,各自笑起来,刘一、月晗极为尴尬。

  当晚,月晗翻来覆去,再难入眠。心道:今日见刘少爷神色略有紧张,见我时脸又红起。想到这儿,月晗脸似火烧。另一边,刘一辗转难眠,心想:我第一次见如此女孩,真如天仙一般。此时便把田月晗记在心上。

  次日,阴云密布,淫雨绵绵。刘一做了功课,休憩一会儿,脑中浮起尽是月晗样貌,真是如痴如醉,不知是醒着还是在梦里,不觉撑了油伞,径直走到田义屋外。田义父女到了刘府,起先被安排在侧房内。毕竟月晗豆蔻年花,田义请了刘老爷分两间小屋即可,刘老爷自言考虑欠妥,仍找了两间。

  刘一不知此事,昨日到的是田义房里,今日刘一又来自是寻不着月晗。此时虽已下雨,田义仍不懈训练家丁。刘一敲了门,未闻屋中响动,知是无人,怅然若失,折身而回。回身时,只见一人,双手捧着木盆,向他走来。刘一眼前一亮,那人正是月晗。随即,刘一涨红了脸。月晗一见刘一,本来走快的脚步也放慢许多。月晗走进时,刘一更觉连呼吸也不顺畅。

  此时雨越下越大,积水已漫过半级台阶。刘一见月晗右手臂衣服已被雨水淋湿,将油伞递给他,转身跑去。不巧,下过台阶,绊在石缝重重摔了一跤,刘一全身被水侵湿。月晗赶忙放下木盆,撑伞跑到刘一身前,一手撑伞,一手将他扶起。刘一见月晗两腮透红,更绝艳秀异常。

  月晗虽是草莽之女,但从小乖巧。没等月晗出生,田义便出去闹义和团。月晗母亲生下她不久便就死去,月晗在外婆家长大。她外婆曾是大家闺秀,只是家到败落,落难至冠县。嫁了当地一寻常人家,生了月晗母亲。月晗母亲长大执意要嫁田义,外婆拗不过只得顺从。

  外婆从月晗小便教《女则》之类。月晗与母亲不同,平时安静规矩,善做女红。义和团失败后,田义逃回冠县,正赶上月晗外婆病重,没几日便断了气。田义带着爱女在外漂流几年,平日里也多亏月晗照料。

  刚扶起刘一,正巧天空一道闪电划过,瞬间照亮大地。随后“喀拉”一声雷响,惊得月晗不觉靠在刘一身上。月晗随即发现不妥,扔下伞扭头跑回,台阶上拿了木盆,躲进田义屋中。

  刘一第一次感到心口有一股暖流,流经全身。刘一捡起伞走了回去。

  平日,刘一对读书做官无半点热度,却又不敢与父亲明说,日常琐事刘老爷又看管甚严,心中苦闷之极。自从那次在雨中与月晗见面,心中便有了期盼之事,就是能够见到月晗。一想此事,心中郁结之气便消了大半。

  自那雨后,二人见面是更是有言羞涩难讲。刘一到底大方些,主动说起话来。一日老师偶感小疾,不能上课,刘一便去了刘府后院的小山河流之处。到了那处,正巧看见月晗在河边洗着衣服,刘一大着胆子走了过去。

  月晗一见刘一走到身边,心中也是一紧,只顾低头洗衣服。二人谁也没说话,僵了一会儿,刘一先道:“这河水已冰凉,田家妹子切莫凉坏了手。”月晗心中一暖,背着身道:“多谢大少爷关心。”刘一听完,嗔道:“我最不喜人叫我少爷,有人叫我少爷,就浑身不自在。”刘一觉话说得重了,缓道:“田家妹子,我,,,我说的重了,我叫刘一,叫我名字就好。”

  月晗对刘一嗔声倒没在意,虽早知刘一名字,今日听从他嘴里说出,也觉好笑。衣服也就不洗,起身和刘一说话。尽管经上次雨中碰面,二人羞涩难当,此时身边没了旁人,二人倒不如之前那样拘谨。

  刘一也知月晗笑的什么,也笑道:“家父取了这奇怪名字。一次我问父亲这名字意义如何。我爹爹道:‘为父日后想你学问第一,做人第一,做事第一,日后若能做官第一,,,。’”说到这儿,刘一转了话头,接道:“总之,都想第一,于是取名叫刘一。”

  月晗听完觉得可笑,细细思之,倒也不无道理,道:“大少爷不许叫便不叫。直呼其名也是不好,按着辈分,你是我兄长,便就叫你大哥吧。”刘一喜道:“好,好。”月晗又道:“‘田家妹子’这个也不好,听着怪怪的,我叫田月晗,叫我妹子就好。”月晗在外惯了,和生人说几句话,便如多年相识一般。刘一喜道:“妹子,妹子。”月晗听着也觉好听。

  长到现在年纪,刘一也没曾出过青泥洼。就算没有日本人,刘老爷生性也不会让他出去,只许让他刻苦读书。刘一对外面了解甚少,也极是好奇,便向月晗打听。月晗便将在外面看到的说给她听,只是自清末起多年战乱,月晗说的都是多地破败不堪无数人流离失所的画面。

  刘一听完心自难过,日本人来了大连,周围地方也开始混乱起来,但又一想此刻恬静安逸,月晗又在身旁,希望这样时间能够长些。待月晗洗好衣服,二人转身便会。时已近黄昏,借着余晖,拉长了二人的影子。

  自那天起,二人彻底熟悉起来,月晗夜夜都能梦见刘一那俊俏的脸庞,时常笑着醒来,一看时辰,天还没亮,刘一亦是如此。田义乃粗鲁之人,也不知女儿心思,只顾训练刘府家丁,同时也为刘府看家护院,以报刘府收留之恩。

  花开花落,时值隆冬,天降瑞雪。刘一恐月晗屋中寒冷,于是常命人送去炭火。月晗每逢寒冬季节,总是手脚冰凉,极难回暖。有这炭火,便能极大缓解此症。月晗趁纤手灵便之时,缝了一件白绒披风,缝好后送至刘一屋中,穿在身上,裁剪大小丝毫不差,刘一心中一暖。

  不久已到除夕,刘府上下一片热闹。白日里有挂灯笼的、贴对子的、打扫屋子的、杀猪的、做饭的,众人忙的不亦乐乎。晚间,刘老爷特意叫上田义父女至桌上一同吃饭,刘一和月晗坐在一起,此时二人已没了拘谨。席上还有刘老爷的二叔、三叔两家。

  席间,刘老爷道:“往年刘府过年极是冷清,也就家中几人在一起吃饭而已。今年来了田家兄弟,多亏兄弟训练家丁,让刘府呈现生龙活虎之象。听说平日最懒的小二也勤奋起来。”

  小二是刘府上一懒散家丁,自打田义来了训练家丁,罚了小二几次。一次田义听说小二老母病重,就花钱请了大夫,治好了这病。小二回家时,老母对他说了此事,小二感激不已,也就勤奋起来。

  刘老爷又道:“自此,刘府面貌焕然一新,第一杯先敬田家兄弟。”刘老爷端了一碗,田义忙说不敢,陪了一碗。

  席上只有刘一和月晗两个小辈不饮酒,只饮茶水,众人其乐融融。仆人忽上了一道红烧白鲤,刘老爷看见,道:“我儿最爱红烧白鲤,放在他那边即可。”上菜仆人放在刘一面前,刘一皱了下眉。

  旁边月晗看出刘一异样,便知他不喜红烧白鲤。趁席上众人饮酒谈笑之时,夹了烧茄荚到他碗里。刘一已不记得何时跟他说喜吃这道菜,月晗暗记在心上,眼神尽露感激。可刘一却不知月晗爱吃什么。月晗见他眼神,知他在想什么,于是夹了一块石锅豆腐。刘一看见也偷偷给她夹了一块,二人相视而笑。

  后山枫树红了六次,刘一快到娶亲年纪,府上众人都觉大少爷与田家女儿最为般配,刘老爷也正有此意。刘老爷叫刘一到自己房中,刘一一见父亲话语少了很多,无论刘老爷说什么,刘一都不会提出异议,即使说了什么,刘老爷定会不准。但今日提及的事,刘一有些呆滞的眼神突然明亮起来。

  刘老爷道:“儿啊!你也到了娶亲的年纪,小时没有合适的人家。我看你自小与月晗要好,她和你倒有些般配。我与他父亲虽有堂亲,那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,你二人自然不算近亲,改天选个吉日给你二人订下亲事如何?”刘一一听此话,觉得这些年只有和这次父子二人意相一致,心下透过了一束光亮。

  刘老爷又道:“这两年你该更加用功读书,虽说现在乱世,但也需个拿笔杆子的,争取进京考个大官。”刘一把这事早已抛在脑后,只要能与月晗成亲,无论做什么都会愿意。

  哪成想中间出了一档子事。刘老爷一次生意生意上,结识了同样做古玩生意的王彦章。当时王彦章古玩生意已是不好,只能靠打渔一项为源。中间经人介绍求得刘老爷处,刘老爷是慷慨之人,心想:虽说我与那王彦章同行相争,但那王彦章也算在青泥洼是有头有脸的人,救济一下也是好的。王彦章受了刘老爷救济,生意渐渐好转。

  王彦章携了爱女静淑到刘府登门拜谢,刘老爷一见静淑,只觉静淑温婉大方,知书达理,月晗虽与爱儿旧识,到底难匹刘一,与静淑倒为良配,于是有了与王家结亲之意,便把之前刘一与月晗结亲一事早已抛在九霄云外。

  次日,刘老爷一人到了王彦章的玉器行,正巧撞见王彦章,王彦章也瞧见刘老爷,上前道:“刘兄光临敝行,敝行真是蓬荜生辉。”虽是客套话,刘老爷听了也很受用。

  二人到了客房,分了宾主坐下。刘老爷直入正题,道:“我有一事,想求于王兄,只是不知从何开口。”王彦章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,前日受了刘老爷救济,度了眼前困境。又私下听说刘老爷有一儿子,才华出众,一边人才。心里也猜着六七分:他此番来不是为了生意上的事,就是为了儿女之事。

  王彦章道:“刘兄不必客气,我王彦章不是知恩不报的人。受了刘老爷恩惠,有事但说无妨,我若能办,定当竭力。”刘老爷一听此话,心想:真如外人所说,王彦章真是人物。刘老爷道:“昨日见令府千金,真是举止若兰,落落大方,不似寻常大家闺秀。”王彦章一听此话,心中猜着已有十分。又听刘老爷道:“我有一劣子,性情刁钻,本不配令千金。只是小子不知从哪听说令千金芳容冠华,我儿便闹着要与令千金定亲。我想二人连面都没见,这等事怎能说做就做。今日,我特来打听令千金是否与别家已定了亲事。”

  王彦章听他说完,道:“老话说:自古婚姻,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但现已民国,那些老旧东西不提也罢。我亦曾问令公子风度不凡,才高八斗,玉树临风。只是小女顽劣,恐不配贵公子。”

  刘老爷道:“王兄这是哪里话。我也听闻令爱学富五车,又爱宝马良驹,实为不让须眉。这样算来,倒是我刘家高攀了。”王彦章心疼爱女,又知刘一确实才华出众,心也有此意,只是不知女儿怎么想,道:“既然刘兄如此说,就让二人见上一面。若令公子能瞧得上劣女,那倒是我王家福气了。”王彦章这话显然是要寻女儿意思,刘老爷知此意,心道:儿女之事,两方父母定下就好,让二人见面不是多此一举?又想道:“这样也好,我儿何等人物,不怕他家女儿瞧不上。为了防着日本人,刘王二人约定就在王宅让两家子女见上一面。

  刘老爷兴致勃勃回到家中,可又一想已答应儿子与月晗定亲,见儿子喜上眉梢,自是愿意,可是已与王家提了结亲之意,心中暗想:先让二人见面再说。于是叫刘一到身前,道:“为父上次解了王家危难,昨日上门已来谢过。只是来而无往,非君子之礼。明日行上有事,为父抽不开身,你代为父到王宅还礼。”

  刘一不知刘老爷心想何事,只想与月晗定亲之事,也没留意,自然答应去了。

  来日清晨,黑云压城。刘一拿着伞,带了一份回礼到了王宅。与管家来运说了来由,自然引进。刘一到了正厅,见厅上坐着一老者,心下自知是王彦章。旁边做着一姑娘,却不知是谁。

  刘一道:“王伯父,身体康健,家父行上有事,特命我前来看望王伯父。”王彦章听此话说的得体,暗自心喜。静淑在旁笑道:“这大哥哥说话文绉绉的。我家受了你家恩惠,不必这么严肃,倒是我家该总到你家拜会才是。”刘一一愣,王彦章道:“不得无礼。”赶忙介绍二人认识。

  王彦章张罗一桌饭菜。刘一近来想着与月晗快要定亲,心下甚畅。在桌上侃侃而谈。王彦章见刘一谈吐不俗,也自满意。静淑在一旁听刘一引经据典,不时插话“这个我知道。”“这个我还知道。”不知时,便嘟起嘴,席上谈得甚欢。

  饭后,刘一拱手作别。看着刘一背影,王彦章问静淑道:“这大哥哥怎样?”静淑稚气未泯,道:“大哥哥说话甚是好听,只是眼神有些呆呆的。”王彦章当时没太在意,听女儿这话,细细回想,确是有这么一点,却也没放在心上。

  思量几日,王彦章叫人往刘家送信一封,大致为:前日见令公子过神采非凡,久非池中之物。然又思小女尚幼,生性顽劣,不知礼数。再过两年,待小女到得十七八年纪再提此事不迟。刘老爷见王彦章有答应此事之意,又想王彦章之女年纪的是还小,再过两年也是无碍,就欢喜起来。

  可刘老爷又发起愁来,早日已答应儿子与月晗定亲,今又撮合了王家,两头为难,心想:幸好田义还不知此事。当晚,又叫刘一到跟前,道:“先前跟你说要你与月晗定亲,为父思前想后甚觉不妥。你二人虽非近亲,然传出去难免落下外人话柄。”刘一听出父亲有反悔之意,眼神渐渐失去光彩,刘老爷将与王宅定亲之事说了一遍。刘一惨然道:“爹爹如此反复,让儿子左右难受。我此生只愿和田家妹子结为夫妻,如若别人,儿子恕难从命。”

  刘老爷也知此事要儿子立刻接受实为难事,故没做强求。可此事搁在心中犹如一结,又想起王彦章说再过两年提起此事,也就缓缓搁下。

  刘一回到房中,想起父亲的话,心想:父亲这么做实在没把我和月晗的事当作大事。我别无他法,只能作一步看一步。是晚,浓云重重,刘一辗转难眠。

  过了一日,刘一向老师讨了一日假。那老师自打到刘府这几年,还是第一次,老师自然答允。

  刘一找到月晗,二人到了平日常去的小山河流之处。刘一与月晗,在这地方无话不谈,比之刘府,二人更喜来这儿。时已仲夏,一片生机。二人心意虽通,只是从未挑明。

  月晗看着细水潺潺,盛柳葳蕤,百花争艳,又有刘一在旁,心中甚甜。刘一道:“月晗,咱们认识已有近十年了吧?”刘一已不再叫月晗妹子。月晗道:“大哥,咱们相识已九年零九个月,那年我和父亲来到刘府。还记得我俩头次见面,都一脸窘态,现在想来真是好笑。”刘一也想起当时画面,宛如昨日。

  刘一道:“之前我爹爹一直有许我俩定亲之意。”月晗听到这,脸红已至耳根。月晗羞道:“大哥瞎说什么。”刘一还想说出与王家的事,见月晗如此,便不在说这事。刘一又道:“月晗,我,,,。”长舒了一口气,接道:“月晗,我自小与你相识,自打第一次与你见面,便想每天都能见到你,一日见你不到,就如同丢失心爱之物一般。日后不管发生何事,我都不像让你离开我,没你在身边,我还不如死了。”刘一不觉两眼模糊。

  月晗还未察觉刘一已掉下眼泪,道:“什么死的活的,不许胡说,我不离开就是。”月晗不知刘老爷已有与王家结亲之意,刘一也不想在此时谈论别人。刘一又道:“月晗,不管今后发生什么,我都要娶你。我不想娶别人,我只想时刻与你在一起。”

  月晗听到这儿,心中一舒。随即又想到二人有着远亲名分,道:“只是我二人有着兄妹之名,恐让人笑话。”刘一道:“管他旁人说什么,我二人又不是亲兄妹,我只想娶你。”月晗一听这话,也放下心中包袱,坚道:“大哥有如此美意,小妹不敢推辞。我愿一生都跟着大哥。无论将来有何事,我都愿一人承担。”刘一道:“不,这是我两人的事,怎能要你一人承受。”月晗低声道:“我听刘伯伯说日后要你去京里做官,,,。”刘一道:“月晗,难道你不知我吗?我不愿做官,只想继承家业。只是爹爹不许,我毫无办法,从小到大,我都做着自己不愿做的事。你知道我有多苦闷吗?但是一想起每天我能看到你,这都不算什么。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,别的我都不想。”二人相偎一起,说着情话。只听鸟儿喜叫,微风吹响。

  另一边,刘老爷眉头紧锁,日日思索儿子婚事。饭吃的也比平日少了许多,古玩物件上也差点看走了眼。管家钱顺是眼尖耳利,心思投巧之人。钱顺见刘老爷这几日浑浑噩噩,似有心事,上前道:“老爷,小的进刘家也有年头了,近日见老爷一反常态,与往日大不相同,有心事就和小的说说,说不定小的有办法为老爷解忧呢。”

  刘老爷忽然想起钱顺平日主意不少,或许真能帮的这忙。于是将事情一道说了出来。钱顺听完,如鼠般的眼睛一转,便有了主意,道:“老爷,依小的看,王老爷在青泥洼算的上一号人物。他定了两年之后再提此事,便八九能成。但也别全信了他,先许准少爷同田家女儿腻着。两年以后,若王老爷不准这事,便让少爷与田家女子成婚;若王老爷肯了此事,便与王家结亲。”

  刘老爷沉吟半晌,道:“若日后少爷不肯与王家女子成婚,如何?”钱顺道:“这个交给小的,小的自有一番说辞,可教田家女儿不再缠着少爷,少爷能与王家姑娘结亲。”钱顺将那话说给刘老爷,刘老爷听完,心道:虽说碍着面子,但为了儿子,也只能这么做。当下便赞钱顺主意不错。

  旁观者清,当局者迷。刘老爷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,这等事情也看不出?只是心系爱儿,乱了方寸。那钱顺也并非善类,他已断定王彦章两年后定会与刘家结亲,与月晗成婚是万万不能的。这计策一出,是蒙混了刘老爷,也没把刘一、月晗心中所想当作回事。钱顺看出刘老爷不想让刘一继承家业,一心要儿子做官。虽说现已乱世,但偌大家业还是能维持下去。自打田义来到刘府,钱顺夜里难有好梦,田义又是刘老爷远亲,又有一身武艺,只道日后会由田义继承刘家,于是便动了不正心思,一心想把田义打发走人。这一此钱顺瞧准机会,虽说要到两年以后,这也能等,便出了这等主意。

  自打那以后,刘老爷一句没对刘一提过结亲的事,刘一也不问,这两年父子二人极少说话。刘一也享受静谧时光,没有任何人任何事介入到与月晗二人世界里,自小到大从未有过这般日子。每天,刘一下了学课便找到月晗。二人最喜到那小山处,见过那昼夜寒暑,春夏秋冬。昼时,露珠圆润,万物初醒;夜里,残月幽明,亮星点点;寒间,北风送雪,众芸长眠;暑至,艳阳当天,长空湛蓝;春日,推陈出新,弃眠争先;夏日,花红柳绿,丛间留香;秋日,天高云淡,树枯风嗖;冬日,银装素裹,再候来春。这变化循常,二人却想在一起的日子不变。

  两年后盛夏,刘一随刘老爷到了王宅,听了家父与王彦章的谈起刘一与静淑的婚事,犹如晴天霹雳,已分不清东南西北,不知自己怎样回到家中。刘王二人定下下月初五为两人订婚。晚上,刘一到了刘老爷房中,道:“爹爹真要我抛下月晗,与王家姑娘成婚?”刘老爷道:“你与王家姑娘正是天造地设,堪比鸳侣。月晗虽与你两小无猜,但绝非良配。更何况我听说王家姑娘诗词歌赋亦是精通,平日与你也有话说,他日你做官时更能配做的官中夫人。”

  刘一苦笑道:“儿今生只愿与月晗结为夫妻,就算他人沉鱼落雁,闭月羞花,儿也瞧不上一眼。至于做官,非儿所想,儿也不愿去想。”刘老爷听完,大骂刘一不孝。刘一说完,不管刘老爷在说什么,始终一言不发。

  次日正午,刘一去找月晗,路中见到田义,刘一见他形色低落,死气沉沉。上前道:“田伯伯,昨日还好好的,今日看起来怎如此低沉?”田义惨然道:“少爷别再找我家月晗了,我父女二人今日便会关内去了。”刘一一听这话,更如刀子般插进胸膛,忙问其故,田义低头不答。

  原来,早上钱顺受了刘老爷意,给田义送话。钱顺自将早已想好的话对着田义说了出来。钱顺道:“田老爷,我家老爷让我传话。自打您来了刘府,刘老爷没曾亏待过您,分您房子,供您吃喝,连我们小的也都当您与刘老爷无异。当然,您为刘府训练家丁,看家护院,做了不少事。田老爷没来前刘府上下一片懒散,自打您来了,这习气也就改了过来。算来您也报了刘老爷恩情,算是两清,互不相欠。可现下,刘老爷要与同在青泥洼的王家结成亲家,想是要定下亲事的。我家少爷与那王家姑娘算得上才子佳人,实是良配。只是我家少爷碍着您家姑娘,不肯与王家姑娘订婚。我家老爷不愿与少爷争吵,伤了父子和气。他日我家少爷定是做大官的,就算与您女儿成了夫妻,他日若是被别人知道我家少爷岳丈是大清义和团的,难免不让人笑话。”

  田义平日素知钱顺绝非善类,不愿得罪于他。田义原想也是以为刘老爷会答应刘一与月晗定亲,经钱顺一说,心中所想顿时化为泡影。田义虽是粗人,也知月晗深慕刘一,只是他父女二人投奔刘府而来,为免闲话,不便主动提起此事。

  田义听完钱顺的话,就想与刘老爷当面说清。钱顺又道:“田老爷不必去找我家老爷,我家老爷也不会见你,这是他给您的东西,小的也不知是什么,只是让小的带来。”钱顺掏出一物递给田义。田义一看是封信封,拿来打开一看,里面装着几张银票。田义自然懂得其中意思。钱顺什么时候走的,田义也不知,只是呆呆站在那,回过神时,已是下午。

  田义折身至月晗房门前,轻敲几下房门,没听见里面有动静,又敲了几下,依旧无声。田义已察觉不对,用力踹开房门,往里面一瞧,登时晕了过去,倒在地上。刘一恰巧经过,见田义状,赶忙进去一看,不觉脑中一阵眩晕,眼泪早已落下,原来,月晗早已面白如纸,悬梁自尽了。

  刘府上下顿时慌乱起来,钱顺知事已闹大,恐刘老爷责怪,早就收拾行李跑的不知何处。刘一见桌上有张草纸,近前一看却是两张。刘一拿起,先看了第一张,上面蝇头小楷,笔记隽秀,上面写道:

  爹爹,我自小与外婆住在一起,难见父亲一面。后虽见面,却遭动乱,在山东飘零五载,已难再活下去。幸亏出了关外,到了青泥洼,蒙刘府收留,已是大幸。早日我在连廊处听得钱管家与你谈话,深知爹爹定会离开刘府,那是我再难见刘少爷一面。我与刘少爷情投意合,心意相通,然我深知自己难配及刘少爷。刘少爷不嫌女儿粗鄙,愿一生相伴,女儿亦当誓死跟从。女儿知爹爹将我养大实属不易,只是我若不能与刘少爷长相厮守,生不如死,我死后爹爹就会不必再出刘府。原谅女儿不辞而别。

  刘一看完泪水模糊双眼,已看不清别处。此时刘老爷与刘府众人已到了月晗房间,刘老爷在旁一边命人把月晗放下来,一边命人扶田义到床,一边命人去请大夫,此时顾不上刘一了,心下暗自后悔。

  刘一擦了眼泪接着看第二封,只见上写着:

  大哥,我二人打小相识,青梅竹马,意通心合。想起在小山只有我们两人,说着只有我俩知道的话,心里早已知足。然我听闻大哥要与王家定亲,深知大哥定然不从。我爹爹知道此事定会带我离开。早些年大哥说一日不见小妹都不可,然小妹何尝不是如此,想到今后不能再与大哥相见,真不如死了。当年在小山上小妹说过:‘无论会有何事,小妹愿一人承担。今小妹先去那边,爹爹也不会出刘府。父大于天,大哥也好顺从刘老爷之命。生死有命,只是长短罢了。大哥切不可以我为念,切盼快快将小妹忘记。

  刘一看完在意泪流满面,低声道:“月晗,你怎知我会把你忘掉。今生今世我都不会把你忘记,下辈子我只愿生在寻常家里,那时我们再相见,要做几世的夫妻。”刘一突然大笑道:“我回房读书啦!来日我要进京为官。”

  刘老爷在旁见儿子一反常态,赶忙跟了出去。刘一进屋,把刘老爷锁在屋外,刘老爷大急,道:“儿啊!快让爹爹进去,快让爹爹进去。”只听刘一在屋朗声道:“君问归期未有期,巴山夜雨涨秋池。何当共剪西窗烛,却话巴山夜雨时。”又道:“来是空言去绝踪,月斜楼上五更钟。梦为远别啼难唤,书被摧成墨未浓。蜡照半笼金翡翠,麝熏微度秀芙蓉。刘郎已恨蓬山远,更搁蓬山一万重。”那“刘郎已恨蓬山远,更搁蓬山一万重。”一句不知念了多少遍。

  刘老爷在外听着也不知是何意,还道刘一真就回去读书,放下心来。刘老爷还在想着月晗屋中的事,心里早被牵了过去。房里许久已没了动静,待刘老爷回过神来时,推门一看,刘一也悬梁自尽。身上披的,还是月晗前日里为刘一新缝制成以挡今年风雪的白绒披风,刘老爷见此状,哪里还坚持的住,两腿一软,昏厥于地。

  刘府经此大变,已是人心惶惶。田义不知何时醒的,口流液诞,神志早已不清,大叫道:“我女儿没死,我女儿没死。”见门外有一身影走过,叫道:“在那儿,她在那儿。”左手指着跟了跑出去。

  刘老爷悠悠转醒,想起爱儿已丧,月晗已死,痛苦至极。又想到也没法再见田义和王彦章,心下更是矛盾。想到此处,有人来报:“老爷,田家老爷突然发疯奔走,已不见踪影”刘老爷听完更是心至谷低,下床走路已是不能。

  过了一日,刘老爷神智稍转,命人将儿子和月晗连同那白绒披风一起葬到后院外的小山中。刘老爷上了岁数,又经家中巨变,再难主事,再加上钱顺逃走,刘府乱作一团,博宝行更是难以维持,日日夜夜以泪洗面。

  不巧又有一事彻底将刘府压垮。时日本人修筑铁路,由于经费紧张,便打了大连以及周边富贾人家主意。一日,一队日本兵闯进博宝行,行里人一见是日本人,登时没了主意,面面相觑。日本人见物就抢,很快洗劫一空。领头的正是少佐池田立。池田立带人又抢了几户人家,到了王宅却停了脚步,望着门前的“王宅”大字,没有进去。

  刘府下人走的走,逃的逃,只剩刘老爷一人。刘老爷回想起刘一从小到大时候,自己无甚地方做的过错。突然想起一事:刘一说想要做什么事时,还是六七岁时候。从那以后,在没说过想做何事,都是我要他做。刘老爷想到这儿刹那好像清醒过来,可过了一会儿仍以为自己毫无过错。想来想去,想去想来,突然大叫一声,往后仰了过去,一动不动。

  王彦章也听的刘一因何而死,之后刘府巨变。等王彦章到刘府时,只见庭院破败不堪,断石折木分撒一地。进了正房,见刘老爷躺在床上,显是没了气息。王彦章出钱将刘老爷葬了,以表当年救助自己之恩。

  静淑也听的刘一自尽,心中一震,心道:几天前还见到刘一公子,今日却听说已死。难道是因为与我定亲才自尽的吗?听说他有一远房表妹同样自尽,难道真是因为我?想到这儿,静淑心里更加愧疚不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