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已近日中,静淑做了一个激灵,醒了过来,发现自己身在一茅草屋中,心中纳闷:怎么不觉间到了此处?又向旁一看,见小刀竖卧在侧,仍昏昏未醒,距离虽远,心中剧跳,慌忙起身,忽见一物从身上滑落。静淑低头一看,是一信笺,俯身捡起,细看之下,上面写着:爱女静淑启。静淑认得上面字迹,乃是亲生母亲陈月华所写。静淑看着上面字迹,双手哆哆嗦嗦,不敢打开来看。
儿时,静淑常常缠着父亲王彦章让他告诉自己生母是谁,去了哪里。王彦章告诉静淑说母亲乘船到了海外极远的海岛,几年之后方可回来。静淑一听此话哭嚷着也要到海岛上去。王彦章只得背着静淑到一高崖,在无日本兵把守处,登高望海。青泥洼靠海,然日本人占了大连以后,封锁整个大连沿海,青泥洼就在其中。王彦章站到静淑累时,又背着静淑回去。有时静淑在王彦章背上睡熟,月光映着二人影子,花默树静,山径通幽,王彦章真想一直走下去。几年后,静淑又问及母亲,王彦章又说在静淑出生后便失血过多而亡,小时不说,是担心静淑难以承受。为此静淑伤心一阵,每每想起,心口隐隐作痛。可如今又知母亲尚在,与自己日日相见,觉得自己受了莫大欺骗,而且又是与自己最亲密之人,一时更难接受。
听见两声咳嗽,静淑从忆中回来。小刀缓缓醒了过来,静淑忙上前,见小刀转醒,心中稍安。小刀睁眼一瞧兀自惊讶为何在这茅屋之中,道:“我们怎么在这里?”静淑道:“我醒来时,也暗自吃惊,不知为何到了这里。”小刀见静淑颈上带着和自己一样的龙形玉佩,静淑也见小刀带着玉佩,二人均道:“这玉佩…。”二人低头都见玉佩戴在各自身上,知陈月华将两块玉佩系与自己。二人都不好意思起来。
尽管如此,静淑仍有些魂不守舍,道:“我醒来时,见母亲留给我一封书信。”那“母亲”二字真是声若蚊鸣,音如蝇做。小刀知是陈月华留给静淑的,道:“何不打开来看?说不定还能知晓我们如何到了这里,王…王老爷他们又到了哪里。”
茅屋之中,只有小刀和静淑两人。若是王老爷等一起逃出来,断不会撇下他们二人,三人一起外出,想到这里。小刀心中隐隐不安。
静淑紧紧握着那封信,薄薄信笺似有千斤之力相阻。小刀从静淑手里拿过信,拆开信封,展开信纸。小刀大字不识一个,眼睛眨了半天,不发一声,脸憋得通红。静淑见小刀囧状,“噗嗤”笑出声来,小刀又把信交给静淑,信已拆开,静淑倒不似先前重物压在胸口一般,接过信着眼看去,上面写着:
吾女静淑:请许我这样称呼于你。十几年来,我实有幸,能见你安稳平安长大,心中已是满足。还记小时候,每遇你哭闹喊着要见母亲时,我肝肠寸断,多次想大声说出我就是你母亲的事实,可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。
我日日与你相见,却不能与你相认,此生之悲莫甚于此。今你已知真相,其中曲直,你自有判断。无论你是否怨责于我,我自无所他言。你养父待我母女不薄,只是我深念你生父,愧对你养父久矣。然养父待你,真是事无大小,细致入微,事事皆顺你意,幸亏未养成娇惯崇奢之气。
今父亲是谁,你已知晓。但倘若外人问你名姓时,亦当说出“王”姓。至于不让你提及“何”姓,实则养恩大于生恩。弃生父之姓而复养父之姓,是为不孝;弃养父之姓而复生父之姓,是为不孝不义。倘若你生父在世,也会叫你如此。
上代孽缘就教我们散去,生死有命,不可强求。你看过此信之后切切不可再回王宅,重蹈凶险。要和小刀一起离开此处,另寻生路,慎之,慎之。
读罢,静淑眼前模糊。小刀听完,觉似遗书一般,静淑也觉有此意。静淑急道:“我母亲等人凶多吉少,生死难料,我该回到王宅才是。”小刀阻道:“不可,你此时再回去恐怕再入虎口。何况信中陈大姐也说叫你不可再回王宅,怕的就是或有凶险。”静淑哭道:“我若能死前再母亲身边,也是好的。”说完便欲起身而去。小刀道:“静淑,你执意要再回王宅,我与你同去。”静淑道:“你枪伤未愈,还不能下炕,我自己去也无妨。”小刀道:“不,静淑。”正说着,欲起身坐起,可伤口疼痛难忍,使不上半点力气。
小刀身子还弱,经方才用力,又感身子沉沉,昏晕过去。静淑尽管急欲回到王宅,见小刀如此,只好撇下念头,照看小刀。
又过五日,小刀强能下地行走,伤口也不似先前疼痛。小刀心知静淑欲回王宅,道:“静淑,今日我俩便回王宅如何?”静淑脸上露出喜悦,又过了五日,怕是凶险又多了许多,又转念一想小刀伤势,道:“这样是好,只是你枪伤还未痊愈,走不得太远。”小刀道:“这点伤不碍事的,何况你也想知…想知…。”小刀本想说想知你母亲怎样,只是没说出口。
静淑见小刀支吾,猜得其意,当下不言。小刀心想:若是这般直接出去,难免不为池田立等人发现。忽见茅屋角落处有一大木箱,这几日静淑只是照顾小刀,虽有留意见到,却未打开来看。小刀打开木箱,眼前一亮,里面装着几件破旧衣裳,显是先前茅屋主人遗落下的,不及细想,拿起一件穿在外面。静淑从小软布细衣惯了,若是平日,自不会穿此旧衣,情急之下只好勉强穿上,穿在外面,极不自然,心想为回王宅,不自然处便好了几分。
金乌西落,映得天边泛红,好似豆蔻姑娘娇羞的脸。小刀和静淑探手探脚来到王宅正门对面的小巷,偷眼向前望去,二人不由得大惊:门梁砖墙已烧得焦黑;从前赫然挂在门梁上写着“王宅”二字的木匾也已掉下,摔得两半;朱漆木门向里敞开着,向院里望去,隐约见得狼藉一片,显是着了一场大火,留下废墟一片。
二人见王宅前后并无日本兵,静淑箭步如疯了一般冲进王宅院内,一望之下,两腿一软跪坐了下去。小刀不敢大动,只得慢慢走进王宅,见静淑坐在地上捂脸痛哭,向前一看,心下巨颤。院内已被大火烧得仅剩几面墙体和几根破木房梁,其余的皆被烧掉,漆黑之处,让人心骇。
静淑突然起身狂奔过去,一双玉手掀翻破碎瓦片,一边翻,一边哭道:“爹爹、母亲、老土叔,你们在哪?你们在哪?”静淑双手本就柔嫩,经瓦片棱角刮蹭,早已流出血来。翻过这边又翻那边,找了多久,却未见三人半点遗骸。
熊熊大火,早已将三人化为灰烬,经几日风吹,又与灰土尘沙掺杂一起,哪还找得到半分。小刀在王宅住了一月有余,王家人待他从未有生分之处,尤其李土待他更视亲切。今见王宅如此,唏嘘不已,悲上心头。静淑哭得沙哑,小刀赶紧奔去拉起静淑,道:“别挖啦!别挖啦!他们已经…”静淑哭道:“不,不会的。他们不会离我而去,不会。”静淑挣扎摆脱小刀,还欲挖寻。小刀一把抱住静淑,道:“冷静点,他们真的…”小刀始终不能将“死”字说出口。静淑抱着小刀肩旁,泪水如柱,心痛如绞。
小刀道:“王老爷他们真的走了。”此事静淑心知肚明,只是不愿承认罢了。静淑哭道:“都走了,都走了,只剩下我一人在这世上飘零。”小刀顿了一下,道:“我会和你一直走下去,无论前路如何道阻,我都会在你身边。”小刀眼圈泛红,尽管强忍泪水,还是不免落了下来。静淑已泣不成声,紧紧抱住小刀,小刀伤口已经被压得裂开,鲜血染红贴身衣裳,小刀强忍疼痛,始终不动。静淑的泪水已经湿了小刀肩头。
二人相拥,伤心一阵,小刀忽听后院一声撕叫,静淑仔细一听,道:“黑风!是黑风!”静淑循声奔向后院,果见黑风被拴在后院正中,饿得已显露脊骨。黑风突见小主人,欢喜无限,四蹄不住挪腾,抬头长叫,然叫声之中却带着几分悲鸣。
黑风四周有十几只大水缸,缸中装满了水,马缰尺度正好拴住黑风,免得它踏碎水缸。原来李土当日料定大难临头,性命难保,万念俱灰,死志已决,当年旧事,便在一日之中了结,可是不忍爱马丧了性命。李土断定池田立杀人后定会放火烧了王宅,在送走小刀和静淑之后,把黑风拴在后院空旷正中处,周围放了水缸,以免大火接近黑风,待静淑返回时定能发现黑风。就算如此,也不能避免完全不受大火侵害。
静淑见黑风原本黑亮的全身现已杂乱无章,后臀有被木屑灼到的伤痕。那黑风真如知王宅遭难一般,长脸轻刮静淑面颊,两眼竟流出泪来。
小刀解开马缰,和静淑一起又来正院。若是想找出王彦章等三人骨灰,已是不能。静淑道:“日思夜想,朝盼暮求。刚刚知道母亲是谁,还未享受一天有母亲的日子,今母亲遭难,我却连骨灰也找不到半点。”说罢,泪如涌泉,伤心欲绝。小刀心道:“王家今遭大难,王老爷、陈大姐、老土叔将静淑和我送出王宅,却又折身而回,显是将生死置于度外,欲结束上代情缘。”静淑又道:“在这世上,只留下我受苦受难,我又将何往?你们真是狠心啊!”泪水刷去静淑脸上灰尘,露出两道明显泪痕。静淑泣道:“如今亲人中,尽皆弃我而去。难道我是不祥之人?”小刀慌道:“怎能这样说,如今之事,与那日本人脱不了干系,若要报仇,日后找他才是,切不可生了无谓的念头。”静淑犹如不闻,突然之间,撒开小刀,撒步冲坚硬砖墙而去。小刀大惊,顾不上伤口迸裂,急忙上前扯住静淑。
小刀道:“陈大姐定是不忍你随她而去,要我们在这世上好好活着,才将我等送出王宅,我们不该辜负他们心意才是。”本来小刀要说“王老爷”三字,可如今知道静淑身世,再提王老爷,恐激起静淑心涌波涛,才说了“陈大姐”。静淑靠在小刀肩膀,泪水早已浸湿小刀衣衫。
静淑道:“我叫了十几年的父亲,今时才知却不是我的亲生父亲;我祈盼的母亲天天与我见面,我亦不知;知我生父是谁,生父又早已离世。我真枉做了人子。”小刀自幼被弃于荒野,父母是谁也不知。而后幺叔辞世,小刀深悼幺叔一人。现静淑如此境遇,小刀自不能说出感同身受的话来,只道:“我们该好好活着才是。”静淑道:“我真是不祥之人。还未出生之时,就闹得父亲与母亲因误会分开;而后与刘家订婚,刘家又惨遭罹难;今刚刚得知亲生父母是谁,还未相认,均已撒手而去,只落得王宅上下一片废墟。”
小刀道:“不可这样自怨自艾。”静淑神智混乱,又胡乱说了一阵,最后竟昏倒了。小刀强把静淑抱上马。小刀伤口不住流血,牵着黑风出了王宅。走到门外,望着本已破败的大门,拜了一拜,心中恨极池田立。
亏得路上暂无日本兵,回来时并未遇到阻碍。到了茅屋,小刀栓了马,实在没了力气,把静淑拖到茅屋之中,茅屋之中还有可用的器皿,生了热水,洗净旧布,擦去静淑脸上泪痕。静淑虽已昏睡,仍是不住抽泣。
小刀伤未大好,不宜强动,担心静淑安危这才出去。经此一去,渐愈合伤口又迸裂开来,染红了前身衣裳。小刀忍痛包扎伤口,昏昏睡去。
次日清晨,静淑醒来。经昨日傍晚,泪水似已哭干,眼睛红肿,神智却已清醒。一旁小刀脸色发白,身上不住打颤,静淑往小刀额头上一摸,烫得厉害,不巧受了风寒。又见身前衣上血迹已经凝结。小刀喃喃细语,嘴唇微动,静淑附耳一听,只听“静淑”,“静淑”。若是拖得时间久了,加上小刀之前的枪伤,会有性命之忧。
静淑大惊失色,身边又无药物,急得静淑在屋子里渡来渡去,小刀蜷着身子,哆嗦的愈来愈厉害,屋中又没有棉被,静淑只好把之前翻找的旧衣服盖在小刀身上。不久小刀平静下来,但仍是微颤。静淑不敢在拖延时间,不顾外面危险,拿了之前陈月华留下的大洋,出门买药。
一路上,尽管遇到几队日本兵,认识静淑的除池田立、那带去的四个日本兵和孙二狗等人外,再无他人。路边墙上贴有静淑画影图形,试图缉拿。现在静淑灰尘土脸,又露沧桑之色,就算亲眼见过,也极难认出她来。
静淑找了一间没去过的药铺,抓了几服药,而后转过两个路口。迎面走来三人,静淑一瞧,心中登时一紧,为首的那人正是孙二狗。静淑尽量低头快步走过,孙二狗只顾和那二人说话,没曾留意身前走过的静淑,到得孙二狗身边时,只听孙二狗道:“王家在青泥洼怎么样,还不是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净,王彦章那老头的骨灰都找不到。只可惜他那如花般的女儿不知是死是活,日本人说没找到尸首就是她没死,还叫我们满城的寻找,要是哪天被咱们遇见一定抓住,叫咱们哥几个乐呵乐呵。”说完一脸淫笑,旁边两人随声附和。
静淑听着孙二狗声音渐渐远了,怒火难息,强忍愤怒,心道:“你们烧了我家,杀我父母还有老土叔,却在这里谈笑,如同杀死牛马一般,实在可恶可恨。”恨不得手持利刃,结果孙二狗的性命。只是心中挂念小刀,还是狂奔回去,路上行人都还惊诧这破落女孩为何这般疾驰。
回到茅屋,小刀还在不住发抖。前时,静淑很少做日常琐事,煎药一事,更是做不来的,事已至此,只好硬着头皮上前。静淑回想着从前府上人的样子,找来三块大石围在一起,在外折了枯枝放在大石之间。拿来粗陶器用水洗净,盛了清水把药放在里面。一切备好,却没有引燃火石,静淑找来找去始终没能找到。
静淑忽想起小刀身上定然携带,到小刀怀里一摸,果然摸到一物,拿出来看,正是当日在青泥洼时静淑给小刀的钱袋,打开来看,里面装的是引火之器。静淑忽见小刀颈上的龙形玉佩,自己拿出陈月华传给自己的另一玉佩,二者合而为一,果真是绝妙一对,心道:“母亲与父亲该也是一对璧人。”想罢,放回小刀的龙形玉佩,又思念亲人一阵。
静淑以火石引燃枯枝,粗陶器放在三块大石之间,心下大好。火舌乱舞,夹着“噼啪”爆裂声,静淑脑中一阵乱想,一时想起了养父王彦章,一时又想起母亲陈月华,一时又想起老土叔,想着三人与自己的画面。静淑不知何时药才算煎好,待到陶器内水已沸腾,清水变色,又恐不到火候,又煎了一阵,才盛了一碗。
屋中无勺子可用,静淑只好扶起小刀靠在墙上,轻轻唤醒小刀喂他喝药。小刀头晕志迷,不能辩物,喝了几口又倒下睡去。静淑又拿来外敷的药,在药铺时静淑已让卖药先生研磨,直接敷在伤口即可,看见小刀的伤口,眼泪扑簌簌的落下。
又过了两日,小刀退了烧,苏醒过来,静淑也舒了一口气,醒来时小刀一眼见到静淑布满伤痕的收,道:“你的手怎么如此伤痕累累?”静淑道:“没事,折柴生火时不小心划得。”小刀怜惜道:“静淑,这几日真是谢谢你啦,本来你的一双白手却划得如此多的伤痕。”静淑道:“以后不知还有多少难路要走,这点小伤又算的什么。”小刀道:“日后,这些粗糙的事我来做。”二人相视一笑,这一笑小刀似有多年未见一般。
那日,小刀和静淑被送至茅屋之事,陈月华留下几块大洋,因此食物吃穿暂时不愁。又过了三月,隆冬时节,小刀伤势大好,恢复如初,但大洋花得也见了底。一日,小刀道:“静淑,我在夏家湾时,曾有一结拜大哥,名叫张宝城。”将与宝成怎样相识之事说与静淑,小刀又道:“临别之时,我与宝城大哥约定今年腊月十五在夏家湾见面。更何况又是…又是你…你父亲住过的地方。”小刀本意想和静淑一起回到幺叔何立阳住处,幺叔不知自己尚有子女,今番一道回去正好拜祭。
静淑沉吟一会儿,道:“好,我和你一同去夏家湾。”静淑明了小刀之意,也想看看母亲与父亲相识相结之地。小刀见静淑同意,心中喜不自胜。
临行前,静淑想再回王宅一次,尽管残垣断壁,破败不堪,毕竟在王宅生长十几年,临别留恋之情涌上心头。时日本兵已经撤出青泥洼,却仍是在追捕静淑,大连城内以及周围的甘井子、青泥洼都张贴静淑的图影画像。二人仍是不敢明目张胆的出去,装扮一番这才出去。二人来到王宅门口,走了进去,只见废墟之上铺着薄薄白雪。三月多以来,静淑无时不再想自己的身世。无论养父和母亲如何欺瞒自己,但待自己从来实心实意,未有半点屈难之处。如果当初父亲能相信母亲,冷静下来,听母亲道出事实,或许就不会是现在这样,造成如今的后果,父亲也有一定过错。现下,静淑打算到夏家湾母亲的故居去。二人望着废墟,拜了三拜,共骑黑风,径直向北。
出了青泥洼,穿过密林,奔驰一阵便到了夏家湾,又转过一个路口,向左行了一阵,只见极粗的松树下有一座茅草屋,行近看院内有一方形石碾。
二人下马,小刀系了马缰,静淑始终不敢往前迈出一步,小刀道:“这就是幺叔住的地方,也是…也是陈大姐的故居之所。”小刀拉着静淑进了屋子,物种陈设并未与小刀离开之时有异。夏家湾早已成了空村,而且夏家湾又不在主路之侧。只是这一年未住,生了一指节厚的灰尘。
小刀不用静淑动手,房前屋后,屋里屋外收拾一阵,很快恢复之前的洁净。屋中不大,但所用的常用物品一应俱全。静淑见土墙上悬着一把硬胎弓,弓旁挂着虎皮筒,筒中装着三支羽箭。小刀道:“幺叔深好武艺,兵器之中最擅弓弩,百步之内,鲜有虚发。曾在树林中,一箭射死一只花斑猛虎。”静淑脑中幻想父亲怎样的艺高胆大,勇猛强悍。小刀拿出龙形玉佩,又道:“幺叔常坐在门前,望着这玉佩发呆。我问过幺叔这玉佩有什么来历,幺叔只是叹气不答。”静淑也从颈上摘下当日陈月华传给她的玉佩,道:“今两只玉佩合二为一,只是当年旧人都归黄土。”
二人收起玉佩,伤心一阵。静淑道:“小刀,当日你说我…我父亲骨灰撒在大海,可否带我前去祭拜。”小刀道:“这是自然。不过现在天气深寒,大海与石滩接连处早已结冰,大海远处尚未冻结,距石滩不远处有一高崖,通往高崖亦有小路,可到高崖处登高而望,大海远处便可一览无遗。”二人把门关好,便往小涯而去。那小涯正是当日小刀与宝城结义之处。
那条小路极陡,静淑摔了好几次,小刀索性背着她一步步上爬。走了一个多时辰,到得崖顶,小刀已是大汗淋漓。崖顶寒气刺骨,凉气穿肤,闻啸声阵阵,见波涛滚滚。时已日中,金乌暗淡,愁云不展,两旁枫树尽已成枯。静淑面无表情,心却如海涌,脑中极力想象父亲从军之时如何勇冠三军,奋勇杀寇;心灰意懒出关之时的落寞无奈;初见母亲之时的浓情蜜意;误会母亲之后的欲绝心碎。小刀又忆起与幺叔相处时日,暗暗垂泪。
静淑朝着大海,道:“父亲,我来看你啦。你与母亲分开十余载,母亲没有一日不想着你,你也不曾回来看上一眼。养父待我甚好,不曾虐待女儿,老土叔待我亦如亲生,你们泉下可见面了吧。你们见面要把之前的误解说开,母亲从未负过你。在那边不要惦记女儿,女儿自会与小刀好好活下去。”风声怒卷着话语传向远方。
正感伤之时,小刀忽觉树林之中似有人影晃动,仔细一看,又已不见。二人站了半个时辰,崖顶太寒,实在抵御不住,小刀拉着静淑下崖。
到得茅屋,静淑大半天的奔波,又在外站了一阵,身困心乏。茅屋之中,本有余粮,但经一年,均已发霉,不能下口。茅屋之中尚有棉被,还算可用,小刀安顿静淑睡下,自己到树林之中打猎野鸡山狍。临走前又想起崖顶的人影,心中惴惴不安,恐有歹人,便从里关上外门反锁,窗上尽挂破布,以防外面有人向里窥探,自己越窗而走。
树林之中野鸡甚多,奔走极快飞得却极低,小刀用木棍搭了陷阱,捉得两只野鸡。后来兴致甚浓之际,辗转腾挪,竟徒手捉了起来。小刀三个多月未练腾挪功夫,今日施展有些缓慢,仍奋力捉了一只。
小刀本想弄些粮食,但人烟荒芜之地连庄家都没有,粮食自然也没有,无奈只好回去,心里想着:“没有粮食终非长久之计。”到了茅屋又从窗户跳进,静淑还在安睡,兀自放心。屋中利刃锋刀本来就有,然屋中无水,小刀把雪化了许多雪水,把一只野鸡剥洗的干净,其余两只埋于雪中,防止腐坏。在灶台生起火,把雪水烧开炖了野鸡。
一会儿,静淑醒了过来,腹中早已饥饿,小刀道:“屋中没什么粮食,只好打了几只野鸡回来。”静淑见桌上放着两碗鸡肉,尽管无甚味道,还是狼吞虎咽吃了起来。小刀见静淑吃相如此,略显笑意,二人至此才吃了一顿安稳饭。在青泥洼时,小刀昏迷不醒,静淑口袋中还有几块大洋,却也只是胡乱吃了几口。
二人吃完,小刀道:“家中无水,外面水井已经干了,口渴时只能饮些雪水。”静淑走到水桶处,舀了一碗喝了起来。静淑本是富家儿女,说不上弱不禁风,却也衣食无忧,今日如此落魄,怎不叫人心痛。
时已夜幕,轮月东升,四下静悄无人。静淑与小刀独自相处惯了,夜晚倒是头次,二人很是拘谨,静淑仍是悲闷大于紧张。静淑问道:“我父亲刀枪剑戟都会使吗?”小刀道:“十八般兵器,尽皆会使。”静淑又问道:“我父亲长的样貌怎样?”小刀道:“幺叔满头白发,眼如利刃,声如钟鸣,很是威风。”静淑哭道:“我竟连父亲模样都不知,不孝之至,莫甚于此。”说完,捂脸而泣。小刀道:“能知道父母是谁,相较于我已是大幸。我刚生下之时,就被弃与荒野,父母之面更是无从得知。是幺叔将我收养,待我如亲子。父母模样,我也只能想象,无半点踪迹可寻。但我始终相信我的父母只是不得以而将我抛弃,天下哪个父母不是喜爱自己的孩子呢。”以前每次说到父母之事时,静淑都会避谈几分,担心触到小刀痛楚,这几日伤心之际,竟忘了小刀也是孤儿,静淑忙道:“真是对不起,我脑中一时混乱如麻,我实在不…不该…”小刀道:“没事的静淑,能早些从悲痛之中走出来也是幺叔想看到的,我们一起忘掉那些不愉快,心存感恩之念就会好得很多。”
小刀拿出龙形玉佩,道:“当初幺叔临终之时,让我把玉佩交给陈大姐。如今陈大姐已丧,这玉佩交还给你吧。”静淑接过玉佩,又拿出陈月华传给她的玉佩,将两块玉佩合二为一,道:“这两只玉佩是我母亲家传之物,多年以前我母亲给了我父亲一只,我父亲又把它传给了你,这只玉佩还是放在你那里,母亲的还是放在我这里。”静淑又把那只玉佩还给小刀,道:“这两只玉佩分别在我二人身上,日后不管遇上何事,看见它就会看见彼此。”二人伤心之余,又有几分羞涩。
当晚,静淑睡在土炕上,小刀恐男女之嫌,只好睡在地上。躺下没多久,寒气侵体难以抵挡,就算棉被再厚,也不住瑟瑟发抖。静淑觉得小刀甚是寒冷,低声道:“地上太凉,上来吧。在青泥洼茅屋之时又不是没在同一土炕。”那“在同一土炕”五字说的极小。小刀扭扭捏捏,把棉被抱上土炕睡在土炕西边,静淑则睡在东边。
次日清晨,小刀早早起来,劈柴生火取暖屋子,静淑醒来时已不觉寒冷,多日来的悲伤也随着这温暖渐渐散去。
突然,门“当”的一声打开,从外走进一人,小刀还在生火,往房门一看,“啊”了一声,放下手中木柴,上前一把抱住那人,大声说道:“大哥,你来啦!”走进那人,正是“鬼枪”张宝城。宝城道:“兄弟,这大半年来想的哥哥好苦啊,兄弟又壮实了许多。”小刀与宝城分别的这些日子以来,宝城模样没什么变化,小刀却消褪了稚气。静淑在屋内听见小刀和外人说着什么,出外来看,见是生人,也不畏生,问道:“小刀,这是何人?”小刀道:“这便是我时常提到的我的结义大哥张宝城,我的枪法还是大哥教的。”宝城道:“你看还有谁来了。”小刀往外一看,又走进两人,正是和田昆、和田美兄妹二人。故人见面,自有一番亲切。
原来,宝城与小刀分别以后,行了半日,于深山处又见和田兄妹二人,和田兄妹念着小刀和宝诚不杀的恩义,本想再回夏家湾,不想遇到宝城。宝城听了和田兄妹意图,道:“我与小刀分别之后,想此时小刀也离了夏家湾,若在寻他,须往青泥洼而去,小刀还有他事,我俩约定今年的腊月十五再到夏家湾相见,这些时日,不如随我一道如何?”和田兄妹听宝城是山上的土匪,仍是欣然愿往。
三人一同到了宝城的山头水蛟岭,岭上众人见大当家无恙而回,心中大喜,张罗宴席,摆酒庆贺。宝城不便透露和田兄妹的身份,只道是在山下救下的,众人也不疑心。
又过了一月,宝城提出散了众人另谋生路的想法。初时,多少人自不愿意,岭上逍遥自在,快活无边,下岭去又受日本人的恶气。又转念一想,岭上虽然自在,但日本人间时常来攻岭,两年多以来,伤亡已是不小。水蛟岭上人数最多时到了二百余人,现在只剩八十余人。何况岭上众人多是穷困农户,都想持地稳家,在岭上不是一生之计。老当家在世之时,也想另寻出路,让大家不在为匪。
宝城此话一出,只有少说人做泪而别,又过几月,其余人接二连三亦都下山,走时皆含泪不舍。宝城更是留恋难走,宝城落魄之时跟老当家上了水蛟岭,人品枪法深受岭上人称赞,几年中在岭上立得几件功劳做了二当家。后来老当家在日本人一次攻岭中中弹而亡,经山上人拥护做了大当家。宝城秉承老当家遗愿,为山上人另谋出路,宝城在水蛟岭北五十里找到一处深山,常年无人,又适种庄家,宝城把地址告与众人,愿意务农的到那处务农,下岭后暂且务农兴家,愿下岭做生意的,亦可随意下岭。
水蛟岭上与宝城至交的有叶良、唐居二人。那二人伐谋断策,相得益彰。本是大连城内的教书先生,日本人占了大连后便逃了出来,一路向北,经过水蛟岭时偶遇老当家,得老当家青睐,相邀山中。
岭上人走的只剩宝城、和田兄妹、叶良、唐居五人。是晚,宝城邀四人共赴一席,宝城道:“二位哥哥,这水蛟岭上众位哥哥都已下岭另谋生路,占山做匪,终非长久计。当年老当家在世亦有此愿,只盼得众家哥哥能过上好日子,水蛟岭算是断在我手中。岭中除老当家外,只有叶大哥和唐大哥与小弟感情甚笃,分别之日在即,心中纵有不舍,也不敢耽误二位哥哥前程。”叶良道:“大当家说得哪里话。我二人走投无路之时,蒙老当家搭救才上得水蛟岭。老当家蒙难,欲报此仇,已是万万不能。这两年日本人三番五次前来围剿,岭上兄弟一年少于一年,倚岭上兄弟之力与日本人抗衡,犹如螳臂当车。大当家今番此举,也是为兄弟们着想。”唐居道:“岭上兄弟人品如何,大当家自然知道,下山之后定会安居乐业。”宝城道:“二位哥哥能体会小弟难处,深感大德。想当年小弟粗鄙,还是二位哥哥教小弟孔孟老庄之识,修身立德之道,亦是深感大恩。”唐居道:“大当家既有立身之德,又无俗礼之扰,日后定洒脱自在许多。”五人一起碰了一杯。和田美本不会喝酒,见众人碰杯,也勉强喝了一口。宝城道:“这世上再无水蛟岭,二位哥哥不必在称呼小弟大当家了,平常称呼小弟就好。”叶良和唐居齐道:“自然。”当晚,除和田兄妹外,三人喝得酩酊大醉,醉话之中,还是水蛟岭上的事。
次日,叶唐二人下山,临行前,宝城问道:“不知二位哥哥今欲何往?”叶良道:“日本人占了大连,对整个东北虎视眈眈。日后定会挑起战争,到时又经战乱,吾等更无栖身之所。我二人欲进关而去,兄弟可与我一同而去可好?”宝城道:“多谢二位哥哥美意。我有一结义兄弟还在青泥洼,我二人约定腊月十五在夏家湾一见,小弟不敢失约。”叶唐二人知宝城是重信之人,不再强求,唐居道:“既然如此我二人也不在强求,日后见得你结义兄弟还是一起进关为好。”宝城道:“小弟谨记。”唐居道:“我观兄弟带来那兄妹二人,不似我邦之人,兄弟还是要小心为妙。”宝城道:“还是唐大哥眼利。”便把和田兄妹的事说了。唐居道:“倒是我肚量小了。”叶良道:“送君千里,终有一别。若是有缘,我等还会再见。”三人拱手而别,宝城信马而回。
宝城回得岭上,与和田兄妹说了要赴与小刀夏家湾之约,宝城恐和田兄妹因池田立之故不欲再到夏家湾,哪知和田昆道:“小刀兄弟,我也想见,同去,同去。”无人之时,和田昆要亲妹和田美教习自己中国话,学得几月,已能听懂别人说话,亦能用中国话表达己意。
听和田昆如此说,宝城大喜。当下收拾行李,套了马车。临行之前,宝城一把火烧了山寨,路上想起在水蛟岭的种种,不觉潸然泪下。
宝城问起静淑,小刀道:“静淑是青…。”小刀不知该说是王彦章之女,还是何立阳之女。静淑道:“我是青泥洼王宅王老爷的养女,生父是小刀的幺叔。”此话一听,宝城“咦”了一声,巧事如此之巧。静淑既知宝城是小刀结义大哥,想必也知道幺叔,至于其他的静淑只字不提。宝城见静淑不在言语,不便对众人诉说,当下拆开话题,道:“原来是这样。小刀兄弟,那玉佩之人找到了吗?”小刀心道:“静淑似不欲说青泥洼的事,我也只好含糊其辞。”小刀道:“那有龙形玉佩的人已经找到,幺叔的事已经了了。”宝城见小刀面有男色,说话之时,不住瞧向静淑,心下已明此时与静淑大有干系,不在提及。宝城道:“既然这样,大哥要恭贺兄弟啦。”
五人进屋围桌而坐,小刀问起和田兄妹。宝城将前事一说,又把水蛟岭上的事一并说了,小刀道:“大哥真遣了众人。”和田兄妹又说宝城在岭上待自己如何。突然静淑起身大声道:“日本人,你们是日本人。小刀你怎么会认识日本人。”和田美惊得失色。自从日本人血洗王宅,静淑深以为恨,不想小刀却识得。小刀道:“我来青泥洼之前已经结识他们。”静淑断道:“够了,我真是错看了你。”说完,朝门外而去。
小刀忙拉住静淑,道:“静淑,他们也是受了池田立的诡计落得身败名裂。”当下道出和田兄妹因何被迫逃出青泥洼,有将宝城黑夜斗武之事道来。静淑不是蛮不讲理之人。所恨得也只是池田立等在王宅逼死家人的那些日本兵和汉奸。静淑道:“如此最好。”
和田昆以日本话问妹子适才静淑何意,二人交谈一会儿,和田美道:“今我日本国与贵国势成劲弩,形同水火,国家之事非吾等能及。我兄妹在异国他乡,不受中国人欺侮却反遭同胞陷害,我二人与那池田立也有不共戴天之仇。我兄妹在此立誓:纵使我哥哥他日能回日本军队,也不侵占中国一寸土地;若回不得军队,我兄妹也不做危害中国人的事。”
静淑听完此话,知是错怪小刀,不好意思的望了小刀一眼,又回到桌前坐下,静淑道:“姐姐这么说真是羞愧我了。”静淑比和田美小了几岁。“这几日我心烦意乱,口不择言,只因池田立害得我家破人亡,此仇不报,难做人子。”和田美道:“我们都有同样的仇人,以后同心协力为好。”二人执手把言,似多年不见好友一般。和田昆见静淑颜色如初,想是误解说开,露出笑意。
宝城笑道:“今难得我兄弟二人重聚,又有佳人良朋,此处该须饮酒啊。”小刀道:“家中只有两只野鸡,其他是在难寻的。”宝城道:“我下山之时带来了些。”说完到外把车上食物酒水搬到屋中,和田昆劈柴,宝城生火,小刀做菜,静淑、和田美传递佳肴,五人忙得不亦乐乎。
没多时,做好一桌。静淑自王宅遭难后,许久没这么多人一起吃饭,今物是人非,又有一阵感慨。五人一起举杯,小刀、静淑、和田美皆不能饮,只抿了一口。宝城与和田昆多喝几杯。宝城道:“今兄弟与静淑与池田立仇深似海,青泥洼是不能在回去的了;和田兄妹早与池田立有隙,同样不能去的。夏家湾离大连不远,此地也非久留之地,依我看,我们还是离开为好。”众人心思皆以为然,多在此地一天,如同往高崖一步,向前就是深渊。
小刀问道:“我们该走向何地?”宝城道:“天大地大,总有地方让我等容身,权宜之计,我等暂且北上怎样?”
和田昆自打那日被宝城擒住,自是尊敬无比。和田美与宝城相交时日当中暗生情愫,只是宝城粗狂豪放之人,于情窦初开的少女心思自是不能察觉。和田兄妹会与宝城一道北上。静淑心道:“我虽生于青泥洼,确是我伤心之地。况且小刀今遇义兄,决计是不忍再离的,一同北上未尝不可。”静淑道:“如宝城大哥所言,北上甚好。”小刀心中大惊:“静淑如此刚毅决断,不失幺叔之风。”小刀原本打算静淑要是不离开夏家湾,自己也会和同一起;静淑欲北上,自然还是一起的了。小刀道:“我等都欲北上,可见心照不宣,有此等默契,实属难得。”
五人闲聊一阵,和田美尽说日本国山川花林,宝城豪谈大义千秋。小刀和静淑只是默默听着,觉得甚是有趣。后来,静淑又道出儿时趣事,小刀恐触及静淑痛楚,每当静淑支吾之时,便插口问及别事。五人相谈甚欢,情谊愈浓。